本文刊載于《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9年第33期，原文標題《青藏線上的“物流熱”》，嚴禁私自轉(zhuǎn)載，侵權(quán)必究

從成都到拉薩全程2500公里左右，算下來，我坐的卡車每天要走500公里。在青藏線上，很難將卡車這樣的交通工具跟現(xiàn)在的高速物流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王世祿告訴我，他從開車以來就有一個原則：不接急單。“遇到堵車，你在路上能急死?！钡珖揽恋淖匀画h(huán)境讓青藏線上的司機相當團結(jié)。

記者/王珊 . 攝影/蔡小川

在青藏線上，一個車兩個司機輪流駕駛，人停車不停，能夠大大提高貨物運送的效率

非典型運輸線路

在行程的最后一天內(nèi)，我不知道已經(jīng)是第幾次拒絕卡車司機王世祿邀請我跟卡嫂同住在車上。王世祿今年42歲，青藏線跑了4年。他是典型的四川人，個子不高，眉眼細細小小的，一笑起來就包裹在層層的褶皺里，臉因為常年跑車曬成了古銅色。他的執(zhí)著源于他的熱情和他多年跑這條線路的感觸，“你這樣才更能體會到我們跑青藏線的苦”。

我拒絕的理由簡單——不用跟卡嫂住車上，我也知道了跑青藏線的辛苦。比如，就在前一天，由于路上沒有找到住宿的地方，我在副駕駛座上整整坐了一夜，聽著王世祿和攝影記者擠在鋪上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我只能數(shù)著來來往往的車燈在轟轟隆隆中熬天明。除此之外，我們每天晚上開車到十一二點，早上5點多就發(fā)車，路上又顛簸，一路的住宿都沒有洗澡的條件，還有高原反應(yīng)的加持——青藏線的苦，我們沒少吃。

這個看看攝影記者蔡小川的臉色就知道了。從進入玉樹，他的嘴唇就開始發(fā)紫，臉黑成了菜色，整個人看著也腫了一圈。王世祿的表現(xiàn)則是喘，走路喘，下車喘，甚至吃飯都要停下來歇一歇。“你真厲害，看不出有啥不舒服。”他對我說，卻不知我一直在默默忍受著陣陣襲來的頭痛。王世祿的車上有一個小的藥箱，里面常年備著葡萄糖、安乃近等各種應(yīng)對高原反應(yīng)和并發(fā)癥的藥物，幾乎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問我們有沒有不舒服的反應(yīng)。

嚴格意義上的青藏線指的是109國道西寧到拉薩路段，這條線路全程2000多公里，其中西寧至格爾木路段長794公里，格爾木至拉薩段1215公里。在青藏鐵路未通車之前，這條線路承擔著85%以上的進藏物資運輸任務(wù)。跑青藏線的卡車并不是說只在西寧到拉薩這段距離從事運輸，它是更大范圍的一個指稱：這些重型卡車從全國各地出發(fā)，最終進入青藏線的某個節(jié)點，由此駛向西藏。像王世祿，他是從成都出發(fā)，途經(jīng)西寧，最終從青海的不凍泉進入青藏線。

青藏線道路艱險，但風景優(yōu)美，我們的車路過羊卓雍措

青藏線道路艱險顛簸，經(jīng)常能遇到翻車事故

青藏線是卡車進入西藏最好的選擇，在新藏（新疆到西藏）、川藏（四川到西藏）等五條進藏路線里，它是通往西藏里程最短、道路狀況相對較好的一條公路。王世祿告訴我，川藏線高山峽谷的地貌，極易發(fā)生泥石流和塌方；新藏交界處沿途則需要翻越5000米以上大山5座、山口16個、冰河44條，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艱苦公路；滇藏線則道路建設(shè)相對滯后，也不是進藏的最佳選擇。

這只是相對意義上的最佳，并不能因此輕視它潛在的巨大風險。線路要經(jīng)過被稱為青藏線最難路段的五道梁，后面還要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這一地區(qū)是凍土路段，土壤含汞量高，植被很少，空氣中含氧量低。去年年底去世的“開卡車的小輝輝”就是因為在五道梁缺氧，夫妻兩人在早上被發(fā)現(xiàn)雙雙去了。王世祿當時還參加了救援，即使現(xiàn)在談到這個事情，都能聽出王世祿語氣中的嘆息，“青藏線幾乎每年都死人”。

“開卡車的小輝輝”是卡車司機倪萬輝在“快手”上的賬號，有21萬粉絲。在去世前一天的晚上，他還發(fā)視頻說和妻子兩人高反嚴重，視頻里的兩個人看起來沒精打采，倪萬輝還在當天的視頻中打上“這才叫兩口子”的字樣。王世祿對高原的敬畏在日積月累的重復跑車中不斷加深，“我每次過來反應(yīng)都不一樣，有時候喘，有時頭痛，也有過嘴唇脫皮嚴重的時候”?？斓轿宓懒旱臅r候，王世祿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對我和攝影記者身體狀況的詢問也更加頻繁起來。

如果看全國的公路運輸線路地圖，怎么說青藏線都不是一條典型的貨運運輸線。你會發(fā)現(xiàn)整個公路貨運的活躍路線依然是圍繞著珠三角、長三角、京津冀展開的。與這些地方相比，青藏線的貨運量和貨物往來頻繁度甚至有些不起眼。但如果是豎向的比對，則會看到青藏線上的貨物是在一年比一年增多的。僅以西藏為例，來自統(tǒng)計年鑒的數(shù)據(jù)顯示，2000年西藏公路運輸?shù)呢浟繛?96萬噸，到了2017年，這一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增長為2147.7萬噸，是原來的的10倍。

青藏道路的艱險，讓很多卡車司機望而卻步，也使得青藏線的運價水漲船高。一家物流公司的負責人告訴本刊，相同的里程，青藏線的運價比其他線路要高出15%到20%。王世祿告訴我，2014年，他剛剛開始跑青藏線時，一車30頓的貨物運價能報到接近4萬元，去掉1萬多元的油錢和過路費，單程就能賺2萬多元。如果再往前推幾年，一噸貨物的運價甚至能到2000元。有人核算過，那時候，一瓶飲料從成都運輸?shù)嚼_，每瓶的運輸成本至少在6角以上。“越偏僻的地方運價越高，這是物流行業(yè)的共識。西藏這么大的需求，說明它的消費能力是不錯的?！钡掳钬撠熫囕v運營部的資深高級總監(jiān)李天華告訴本刊，從德邦的數(shù)據(jù)來看，進入西藏的貨物主要是家電、牛奶之類的快銷品。

近年來隨著西藏的發(fā)展和建設(shè)，建材成為入藏最常見的物資

從軍運到社會車輛

做卡車司機前，王世祿在河南做日用品、副食批發(fā)。這項業(yè)務(wù)他做了20多年，還是兩個產(chǎn)品在洛陽地區(qū)的總代理?！?000年左右的時候，農(nóng)村物資都不豐富，做副食批發(fā)利潤很高，十幾塊的東西批發(fā)都能賣到三四十，很賺錢?！痹谕跏赖摰挠∠罄?，生意最好做的時段是2005年左右，國家推“萬村千鄉(xiāng)”市場工程，以補助或貼息的方式，引導城市連鎖店和超市等流通企業(yè)向農(nóng)村延伸發(fā)展“農(nóng)家店”?！拔覀儺敃r免費給農(nóng)村超市提供貨架，他們以自己購買的名義去政府報補助，這個時候生意特別好做?！?/p>

在此時，王世祿就開始琢磨國家政策可能帶來的福利。他買車的想法產(chǎn)生于2014年，一方面是因為副食批發(fā)變得薄利起來?！按蠹以絹碓皆敢馊ベI品牌，利潤也越來越透明化。做批發(fā)還要負責倉管和運輸，錢款全部被經(jīng)銷商壓著，每年的投入也得有個七八十萬?！绷硪环矫鎰t是他發(fā)現(xiàn)國家政策在西部開發(fā)上的力度，“西部發(fā)展肯定需要物資，運輸行業(yè)要發(fā)展了”。

王世祿開始跑車時，正是西藏貨物運價的一個高峰期，卡車司機流行著一句話：“青藏線只要敢來，就能賺錢?！彼J款買了一輛車，15米長，總價42萬元，首付10萬元，每個月還款在1.5萬元左右。只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就還完了貸款。這讓他更加確信公路運輸?shù)母呃麧?，他當下決定將批發(fā)業(yè)務(wù)關(guān)閉，買了第二輛車，讓兄弟和老婆也加入了跑車的隊伍。王世祿有自己的一套計算方法：“兩年內(nèi)把車款還完，以后的時間都是在賺錢，如果兩年內(nèi)沒還完，三年以后車子的維修率開始頻繁，四年以后基本開始大修，車子只會賠錢。”而且，在青藏線跑車，完全不用擔心偷油行為的發(fā)生，只有這么一條線路，一報警前面的安檢站就會進行檢查，小偷根本跑不了，可以安心睡覺，車壞了也能把車丟下去買配件。

更多的司機是從其他線路轉(zhuǎn)移過來的。劉軍華是2014年跟妻子一起來青藏線的，他們開著一輛17.5米長的半掛貨車，這是目前長度最長、運載噸位最高的貨車。在此之前他們在宜賓和成都之間跑專線運輸，主要負責運送百貨類產(chǎn)品，他當時的車長13.5米。劉軍華的妻子告訴我，從成都到宜賓只要兩個小時，貨裝得順利的話，一天能跑幾趟?！爱敃r宜賓正在建設(shè)中，我們運送了好多裝修材料、瓷磚進去，這么說來，我們也是城市的建設(shè)者?！?/p>

卡車司機在青藏線上

2014年，專線的貨運情況卻逐漸不樂觀了?！澳菚r候，貨運量沒有以前那么大了，很多時候我們的貨車都裝不滿，貨主會選擇更小的車輛?！眲④娙A今年36歲，妻子比他小4歲，兩人是四川南充人。劉軍華告訴我，前幾年兩個孩子都讀小學，就在縣城讀，“物價低，吃的菜肉很多都是從家里買過去，兩個孩子一年也就1萬多塊，當時沒什么壓力”。

不過，等后面兩個孩子讀了初中后，家里的花銷開始吃緊了。劉軍華的女兒爭氣考上了南充市的重點初中；兒子成績差一些，上了私立學校，一個學期學費要7000多元。劉軍華的老婆給我們算了一筆賬，女兒雖然不用交借讀費，但補課費用高，加上租房子，一年費用要3萬元，兒子學費加生活費也得小3萬，家里還有老人?？紤]再三，劉軍華就跟妻子商量試著跑一下青藏線，第一單運價就賺了接近2萬元，回程也賺了1萬多元，他就在這條線路上留了下來。

在五道梁四川飯店老板娘李芬的印象中，社會車輛的明顯增多是在2005年以后。五道梁是伴隨著青藏線發(fā)展出來的一個中轉(zhuǎn)站，我們此時看到的五道梁已經(jīng)初具小鎮(zhèn)的模樣。站在道路中間，能看到街道兩邊都是做生意的店家，以超市、飯店和住宿為多。最讓人驚訝的是，長度一公里左右的街道上居然有四家加油站——顯然，這些都得益于貨運的發(fā)展。大大小小的燈光招牌給夜晚的五道梁蒙上了紅黃綠藍各色的顏色，一輛輛的大車駛過，大片的灰塵揚起，像極了上世紀90年代電影里的場景。

李芬是1991年到的五道梁。那時，這里只有兵站兩排一層的矮房子。李芬有親戚在五道梁當兵，他告訴李芬，軍隊的汽車兵團往拉薩運送物資會經(jīng)過這里，可以在這里開個小飯店，賺點小錢。那時候李芬剛剛27歲，家里有兩個孩子，也沒什么營生的手段，就跟丈夫來到了這邊。說是小飯館，其實是在兵站對面搭了一個泥棚子賣面條，兩塊錢一碗，吃飯的人全是兵團里的大兵?！爱敃r都是點松油燈。2000年之后才通了電。”李芬記得，做生意的小泥棚子當時也就三家，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商戶已經(jīng)有三四十家。

當時，南京賽康交通安全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劉干就在這里停車跟戰(zhàn)友一起吃過飯。1994年到1996年，劉干在格爾木的汽車團當運輸兵，整個格爾木有3個汽車兵團，累計1萬余人，任務(wù)就是負責西藏地區(qū)的物資保障?！澳菚r候物資可以通過火車、貨車運送到格爾木，我們就負責運輸上去?！眲⒏筛嬖V我，一個團有12個連，每個連大概三四十輛車，算起來有1500輛左右?！?月到11月是運輸?shù)母叻寮竟?jié)，大家輪流出車，車輛不休，每次都有三五十輛車。”劉干說，那時候裝備最好的連開的是五菱汽車，不好的則是老解放。“我們當時運送的主要是大米和蔬菜。路比現(xiàn)在更差，從格爾木往返一次就需要20天左右?！?/p>

“這么久？”我有些驚訝。“有時候一天只能跑個30來公里。地上都是大坑，車子跑不起來?！眲⒏筛嬖V我，那時車子都是化油器車，高原缺氧燃燒不充分，車子動力不足。有時候遇到坎，戰(zhàn)友們要全部下來將車推過去，然后再推下一輛車?！坝袝r候遇到雨雪天氣，翻車的比例很大，也沒什么好的辦法，既沒有急救的車輛，也沒有交警，只能先把人拉上來，等到天氣好轉(zhuǎn)再去搞那個車?！眲⒏烧f，當時，基本整個藏區(qū)的物資是靠汽車兵從青藏線運輸過去的。后來，由于西藏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汽車兵團的任務(wù)變更，汽車兵團才從西藏的線路運輸中退了出來。

在青藏線上，為了節(jié)省費用，卡車司機基本會選擇住在車上

另一套運輸規(guī)則

“我們的車速是不是只有十幾公里？”我看著一個騎行的人將我們越甩越遠，最終變成了前方坡上一個遙遠的點，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王世祿指了指車速表，讓我看了一眼，指針確實在10到20公里之間晃動?！霸诟咴吓榔拢仨氁怕俣?，發(fā)動機本身缺氧，功率下降，如果跟平地一樣行駛，發(fā)動機壽命會折損；第二則是會增加油耗?！蓖跏赖摰能嚇藴瘦d重30噸，算上車的重量，整車重量達到了46噸。他又愛惜車，更舍不得跑快，坐在車上，我覺得自己像是待在一只年邁的蝸牛殼里。

除了爬坡，道路的顛簸也對行程緩慢貢獻了力量。青藏線從格爾木開始到拉薩有500公里的凍土路程。一路過去，都能看到道路兩旁密密豎起的導熱裝置，目的是吸收地面多余的熱量，穩(wěn)定地面狀態(tài)，防止突然的塌方或者隆起。盡管如此，青藏線道路還是經(jīng)?？涌油萃莸?，熟悉路況的師傅都會慢慢開，以最大限度地減少車子顛簸，防止貨物的損壞。縱然這樣，我放在腿上的電腦還是面臨著一次次飛出去的風險，最后索性關(guān)了電腦，在本子上記錄采訪內(nèi)容，但畫在紙上的字后面都花了很大力氣辨認。

王世祿告訴我，折算下來，整個行程的平均速度大概在40公里/小時。王世祿的卡車從成都出發(fā)，需要四天半時間。從成都到拉薩全程2500公里，算下來，每天要走500公里左右。按照這個速度，我們每天在路上至少要行使12個小時，這還沒算上休息和吃飯的時間。如果算上回程，需要10～12天的時間。如果行程順利，一個月能夠來回跑兩趟。這更加確認了我的一個判斷，在青藏線上，很難將卡車這樣的交通工具跟現(xiàn)在的高速物流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王世祿告訴我，他從開車以來就有一個原則：不接急單。“遇到堵車，你在路上能急死?！?/p>

我們在停車休息時進入了一家清真館子，過路的人很多會停下來吃飯

青藏線上堵車是家常便飯。在車上，我總是能聽到王世祿的微信卡車司機群里傳來哪哪又堵車了的聲音。一旦堵起來，幾公里之外，就能看到卡車一個小點一個小點地挨在一起。“現(xiàn)在貨車量大，如果有車停在路上超過五分鐘，基本就能引起堵車。”王世祿說，最讓人恐懼又無奈的是冬天下雪堵車。

王世祿提到今年3月的一次堵車，堵了五天五夜。當時氣溫降到零下20多攝氏度，貨車在唐古拉山口兩邊堵了幾十公里，一動都不能動，“雪落到地上就結(jié)冰了”。王世祿當時在山腳下的位置，為了防止發(fā)動機被凍住，他每隔三四個小時就發(fā)動一下車。他的車上常備0號柴油和-35號柴油，后者在冰雪天氣更不容易被凍住。王世祿說，這樣長時間的堵車，很多卡車的燃油最終因為取暖耗盡，車里的食物也消耗殆盡。有一次，有司機在微信里求助食物，一名同樣堵在路上的司機就報了自己和另外兩輛車的車號，“車上都是糧食，大家隨便吃吧”。

所以，像生鮮和快遞這樣的運單，在青藏線上就有些不受待見?？ㄜ囁緳C劉軍華向我描述了在青藏線跑快遞的一次經(jīng)歷。當時他接了一家快遞企業(yè)的單子，運費價格比平常的貨物高1000元，加上貨物輕，他覺得是一筆挺好的業(yè)務(wù)。對方要求三天抵達。“這一路幾乎沒怎么睡覺。”他告訴本刊，按照規(guī)定，如果遲到一小時會扣500元。為了按時抵達，他幾乎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坝袝r候飯做好了，聽到群里說養(yǎng)路隊修路要在幾點封閉道路，連飯都吃不上了，加速繼續(xù)跑，我都是用勺子喂他幾口?！彼睦掀鸥嬖V本刊，“那個錢不敢賺了，路上跑得快得嚇人。這樣的運單只適合兩個司機一起跑。”劉軍華告訴我，兩個司機輪流跑，人停車不停，最快兩天半就可以從成都跑到拉薩，但司機的工資等各項開支算下來也要八九千元。

晚上10點鐘，卡車司機劉軍華和妻子在加油站附近停車休息

路途遙遠，行程又慢，也就有了各種消遣的手段。王世祿車上常年備著一袋瓜子，瞌睡的時候他就嗑瓜子。“咀嚼能夠最大程度地減少瞌睡。”王世祿信奉著這個他也不確定從哪里看到的信息，并當作教規(guī)奉行。有時候他也會在車里放音樂，都是些勁爆的網(wǎng)絡(luò)流行曲，每一個鼓點仿佛都能把人的心臟敲出來。

很多司機忌諱放音樂，“耳朵要隨時聽著車的聲音，有沒有異響，音樂會遮蔽這個”。一位司機告訴我，這往往需要司機常年的經(jīng)驗積累。他說有一次他帶一個新手司機跑車，輪到新手開的時候，他在后鋪睡著了，結(jié)果車一上坡就嘎吱響，一下坡就沒了聲音，新司機沒經(jīng)驗，以為沒問題。“后來發(fā)現(xiàn)是車頭和掛車連接位置松動了，發(fā)動機吃力，本身幾百塊錢就能解決的修理問題，最終花了幾千。”

在路上，王世祿最擔心的就是車壞了，青藏線人煙荒蕪，能停下修車的地方非常少。我們從青海曲麻萊縣城出來以后，一直要開500公里，才能到達下一個補給站五道梁。在五道梁停下來吃飯時，一名卡車司機在群里求助，說車子壞在了距離五道梁十多公里的地方。王世祿不認識對方，但還是熱心地跟著其他司機搭了輛車下去看，他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零件損壞導致車無法啟動，五道梁修車鋪卻沒有這樣的配件。車主最后只好向距離240公里外的格爾木的修車鋪求助——按照一公里8塊錢的價格，僅修理工開車上來救援就需要接近2000元。

嚴苛的自然環(huán)境讓青藏線路上的司機相當團結(jié)。王世祿管理著一個微信群，有300多人，里面80%左右的司機都跑青藏線，他們彼此之間互稱“卡友”。在青藏線上，出于安全的考慮，搭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只要看到有司機站在卡車旁邊招手，正在行駛的卡車一定會停下來，看一看對方需要什么幫助。這些卡車司機來自不同的區(qū)域，也因此有著地域之分，比如四川幫會叫河南車、山東車為“饅頭車”，因為司機經(jīng)常吃饅頭或帶很多的煎餅上車；對方則反過來稱呼四川車為“米飯車”，因為他們吃飯講究，會自己帶肉帶菜在車上燒?！?014年以前，來自山東和甘肅的車比較多，當時主要是往西藏運農(nóng)機，現(xiàn)在河北、四川、山東，哪兒的車都有。河南人愛開‘東風’和‘解放’，大牌子，壞了零件也好匹配?！币幻ㄜ囁緳C告訴我。

幾輛卡車的司機湊在一起吃早飯，高原地區(qū)熬粥也得用高壓鍋

增長的貨運量

濟南順托物流公司（以下簡稱“順托物流”）在2013年開通了青藏線業(yè)務(wù)。它的一個區(qū)域負責人孫冰）告訴本刊，公司開通線路的目的是為了減少二次中轉(zhuǎn)。在直達之前，順托物流是從西寧和蘭州中轉(zhuǎn)貨物，即從客戶手中承接貨物之后運送到上述兩個地方，交給其他的物流公司繼續(xù)運輸。一家同樣提供中轉(zhuǎn)服務(wù)的物流公司的員工告訴我，中轉(zhuǎn)服務(wù)之所以存在是因為貨物量小，“有時半個月才能湊一車，在中轉(zhuǎn)站，你會看到來自溫州、福建、東北等地的貨物被同時裝在一個車上，運到拉薩”。

中轉(zhuǎn)帶來的直接問題是，有可能造成貨物的損壞，又說不清到底是哪家物流的責任。孫冰說，有一次他們承運一批飲料，在青海交出去時貨物是沒有破損的，但到了拉薩，客戶說壓了，有幾箱還只剩空易拉罐了。“你們從山東能不能直達拉薩？兩邊的客戶都向我們提出了同樣的需求。”孫冰說，當時他們統(tǒng)計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公司發(fā)往西藏的貨運量已經(jīng)達到了300噸左右。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及早開通直達線路，很有可能造成客戶的流失?！艾F(xiàn)在已經(jīng)是之前的兩倍左右了，每個月基本要發(fā)15輛車。”

濟南永昌物流的助理副總裁吳昊天告訴本刊，從公司運營的數(shù)據(jù)來看，整個山東和西藏、青海的貨運往來是越來越多了?！八]有因大環(huán)境不景氣而有所下降，至少我們這邊是這個情況。”永昌物流主要業(yè)務(wù)是承運零擔百貨，吳昊天說：“這個行業(yè)的年增長率一般在10%～20%，而青藏線的增長維持在50%以上?！?/p>

措堆村的藏民在看村子的建設(shè)施工，這幾年他們的生活因為西藏的發(fā)展大大改變

這些擺在臺面上的數(shù)據(jù)背后是西藏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以及道路基礎(chǔ)設(shè)施的完善。2018年的一組數(shù)據(jù)顯示，西藏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增速連續(xù)五年居全國前三，年均增長10.8%，高于全國平均水平近4個百分點。這幾年，拉林高速公路、機場高速公路全線通車，拉日高速公路、拉薩至那曲的高速公路全面動工，這些都極大地帶動了西藏公路運輸?shù)陌l(fā)展。

全國最大的公路物流信息化平臺滿幫集團向本刊提供的數(shù)據(jù)顯示，在入藏的物資中，超過44%運到拉薩，16%運到日喀則，13%運到那曲等地。從2014年開始跑青藏線以來，王世祿的車拉過整車的老干媽醬、豬油，還拉過洗衣液和洗潔精。這一次，王世祿拉了30噸的鋼材。滿幫集團的數(shù)據(jù)顯示，近幾年進入西藏的物資中，“建材”的貨量比重已是最大，2019年環(huán)比增長超過200%。一家物流公司的負責人告訴我，2017年，日喀則一個地方建變電站，當時他連續(xù)向當?shù)嘏闪?00多輛9.6米長的貨車，累計載重1000多噸。

一位卡嫂在停車休息時給大家分西瓜，這在高原上可是一種奢侈

我們跟著王世祿的車到了目的地日喀則市的江孜縣。日喀則是西藏第二大城市，距離拉薩300公里左右。抵達這里前，我看過一本關(guān)于西藏建筑的調(diào)研資料，說在2000年左右，西藏還是以傳統(tǒng)建筑為主，多采用土木、石木或者木結(jié)構(gòu)，外部則由石材或者夯土砌筑成堅硬的承重墻。眼前卻完全是另外的景象。我們到達的措堆村已經(jīng)完全是磚房建筑，村主任索歐告訴我，這是當?shù)亻_展安居工程以來的變化?！斑@批鋼柱用來修建村委會，都是國家出錢?！彼鳉W說。此外當?shù)剡€修建了水電站等一系列基礎(chǔ)設(shè)施，“不少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因為工地需要勞動力”。

胡平是拉薩建材交易中心的員工，從小在拉薩長大。在他的印象里，小時候，一講起拉薩市中心，說的就是布達拉宮和大昭寺附近的那塊小區(qū)域?，F(xiàn)在拉薩建成區(qū)面積已經(jīng)從1978年的3平方公里增至2017年的77.9平方公里，“整個拉薩一直在沿著東西方向往外擴張”。胡平說，他家原來住在布達拉宮后面的林廓北路，“原來那里的房子基本是一層，最多兩層，路都是小道，現(xiàn)在的建筑高度只要不高過布達拉宮就行”。胡平最大的感觸就是拉薩越來越擠了，“以前開發(fā)區(qū)都沒有人，現(xiàn)在想找個停車位都難”。

胡平所在的拉薩建材交易中心（以下簡稱“交易中心”）是拉薩最大的綜合性建材交易市場，2013年一期主體工程建成，占地14萬平方米，擁有400多家商鋪。胡平說，交易中心的目標是建立服務(wù)西藏全區(qū)，輻射南亞市場的一個建材交易集散地。交易中心銷售部主管張小萍告訴我，在中心正式投入使用前，拉薩只有一個小的建材市場，是現(xiàn)在面積的四分之一左右。除此之外，大部分人都是在拉薩街頭租鋪子做門面生意，一個鋪子也就三四十平?！澳菚r候人們要建房子什么的，買齊所有物料要跑很多地方，所以在政府的支持下就規(guī)劃了現(xiàn)在的市場。”

五道梁四川飯店的老板娘姓李，她1991年來到這里做生意

在張小萍的印象中，建材生意最好的時候是在2010年到2015年。有一個做室內(nèi)裝修定制的商戶在聊天中告訴張小萍，那時候，在拉薩只要有一個三四十平方米的家裝鋪子，一個月的營業(yè)額會超過200萬元。“對方說，只要待在店里，都能賺到錢，根本不用出門找客戶，客戶會自動找上門來?！睆埿∑歼€認識一個做柴油機生意的客戶，當時他一個月的營業(yè)額上千萬。這導致拉薩街頭出現(xiàn)了一個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即轉(zhuǎn)讓一家鋪面，除了要付租金之外，還要付幾十到上百萬的轉(zhuǎn)讓費。

交易中心的商戶大多數(shù)都是從老建材市場和街區(qū)搬過來的。胡平說，剛開始他們還不愿意搬過來，覺得這里比較偏僻，不過去年，60%左右的商戶已經(jīng)搬過來了。交易中心2018年10月底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一期項目的銷售租賃率達到94.49%。“隨著城區(qū)越來越擁擠，人們?nèi)ピ瓉淼慕ú氖袌鐾＼囎兊迷絹碓讲环奖?，加上拉薩對貨車的限行政策，卸貨也變得麻煩起來，市場里的人慢慢都在過來?！睆埿∑颊f，為了方便貨車通行，拉薩在城區(qū)外圍修了南北兩個環(huán)線快車道，方便貨車駛?cè)胄率袌觥！靶略龅目蛻粢埠芏啵械氖怯X得內(nèi)地生意不好做，想來拉薩發(fā)展一下，有的則是朋友介紹過來。我們現(xiàn)在正在做第二期的規(guī)劃建設(shè)?！?/p>

昔日只有兩排矮房子的五道梁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青藏線上的中轉(zhuǎn)站，做生意的有三四十家

試探性進藏

在進藏的路上，總能看到一些平板式貨車上面拉著一個體積和重量幾乎等量的空貨車迎面而過。這些都是回程的貨車。起初，我以為是車壞了，遇見得多了，覺得很奇怪。我問王世祿這是為什么？他告訴我車并沒有壞，只是貨車在拉薩拉不到回程貨物，要空駛到1000公里之外的格爾木才有貨源，“車背車可以省一輛車的油錢”。一位司機告訴我，這種方式是他在2017年最先想出來的。他跟我算了一筆賬，從格爾木空跑到拉薩，需要2500元油錢，“車背車，兩輛車可以平攤油錢，每人只需要1000多塊，過路費還按照一輛車來收”。

德邦西安車隊總監(jiān)高虎告訴我，從類型上看，西藏是一個純輸入型城市?！拔锪鳟a(chǎn)業(yè)一般是有進有出形成對流，才會形成完整的物流線，但拉薩屬于例外，從我們德邦的數(shù)據(jù)來看，到達西藏的貨物和西藏發(fā)出貨物的比例是12∶1?！备呋⒄f，回程貨源得不到保證是他們在青藏線運輸使用社會車輛的主要原因，西藏也因此成為德邦唯一一個沒有使用自營車輛的省份?！柏浽床怀渥悖囕v需要在當?shù)氐?，成本太高，使用社會車輛可以為我們省下30%～40%的成本。”

王世祿告訴我，由于拉薩沒有處理廢舊鋼鐵等廢金屬的能力，以前貨車抵達西藏后可以選擇拉廢鋼鐵等一些貨物回程，現(xiàn)在很多人寧愿空車也不拉。“以前運費680元一噸，現(xiàn)在只有330元一噸，拉回去還不夠回程的油費。而且廢金屬還剮車，弄得亂七八糟的。”王世祿說。從2017年以后，進藏的車越來越多，尤其是剛買車的人，即使價格低他們也會接單，導致青藏線上的運價在競爭中越來越低。因為行情的問題，這次出車之前，王世祿在家休息了半個多月，才等到了這單運價可以接受的訂單——去除運費、過路費，能賺個1萬元；如果回程貨源好，也有兩三千元。“2014年跑青藏線，來程最低運價也在2.7萬元，現(xiàn)在1.7萬元也有人愿意拉?！边\價變低，幾乎成了我采訪的每個司機抱怨的話題。

貨運生意變差，直接受影響的就是作為中介的信息部。格爾木礦產(chǎn)豐富，是進藏貨車回程的重要貨源地。當?shù)匾晃恍畔⒉康墓ぷ魅藛T告訴我，他從2014年開始從事物流的信息服務(wù)。他總是會想起前幾年生意好時的光景——只要在門口掛一塊小黑板，司機會挨個到信息部尋找運單?！耙郧岸际秦浿髦鲃哟螂娫掃^來，我們來報運價。現(xiàn)在完全反過來了，貨主給個價格，我們在網(wǎng)上發(fā)物流信息，眼瞅著干不下去了?！?/p>

五道梁的小賣部，水果蔬菜賣得很貴

王世祿能一眼認出初次進藏的人。他們大多有以下特點：遇到堵車會從側(cè)道超車往前繼續(xù)開，直到整個道路被堵死才知道要老老實實排隊；他們也不知道在青海境內(nèi)就要檢查油箱，將油加滿，因為油價比西藏每升要便宜1元；下車的時候不知道動作緩一點，連蹦帶跳的，但車上卻擺個碩大的氧氣瓶。王世祿將這些人的行為稱為“試探性進藏”，即先跑一趟，試試行情和身體是否能夠承受。

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輛第一次進藏的車。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就看到車上的卡嫂抱著氧氣罐躺在鋪上。這是一對夫妻，看起來不到40歲。他們從河南平頂山過來，拉的是建水電站的材料。“頭痛得受不了，真的是拼了命才到這里?！彼嬖V我們，以前她跟老公在河南跑水泥罐車。“以前都說要多拉、快拉，車輛承載20噸，我們能拉到80噸，現(xiàn)在查得越來越嚴，根本不賺錢。我們家還有3個孩子要養(yǎng)，只能到這里來了。”

經(jīng)常有人找劉軍華詢問，青藏線怎么樣，能不能來。劉軍華就會一一給對方講這條線路的要害?！坝绕涫且粋€人開車的，真的在路上出個什么事情都沒人知道。這個年紀，都是家里的頂梁柱，不能開玩笑?！眲④娙A會告訴對方，“有的錢能掙，有的錢不能掙”。他還會將自己的情況一一講給對方聽。從大年初六到現(xiàn)在，劉軍華跟妻子就回過一次家，在家住了兩個晚上。他告訴我，他才換新車4個月，整車算下來60萬元，他每個月需要還1.8萬元的貸款?！斑B續(xù)3個月還不上貸款，就會收車?！边@次是劉軍華和妻子拉的第八趟進藏貨物?！拔覀儾桓一丶?，回到家里車子停在那里，保險費、停車費都是錢?！?/p>

劉軍華的駕駛室看起來像一個家的極度濃縮版，2平方米多點的空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座椅后面是一個1米左右寬的鋪位，劉軍華和妻子晚上就住在這里，被子疊起來放在鋪位上面的橫梁上。鋪位一頭是一個小冰箱，裝著從家里帶來的臘肉，一個冬瓜放進鋪下面，挨著它的有一個調(diào)料箱，里面的香料比我家廚房里的還全。調(diào)料箱里還有一把菜刀，因為安檢有時會查，所以總是藏在最隱秘的位置。這幾年的漂泊，已經(jīng)讓他們將貨車當成了自己的家，需要保持整潔和干凈。

日子的氣息在劉軍華的車上蔓延流淌，使得他們與其他司機有一些不一樣。有時候遇到大堵車，兩個人就會下車到周邊轉(zhuǎn)轉(zhuǎn)。如果有景點，當然更好。劉軍華的妻子告訴我，林芝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到處都是樹，跟青藏線一點都不一樣。前段時間，他們在回程的路上還去了羊八井的溫泉，門票128元，發(fā)一條毛巾，一塊浴巾，還有一件泳衣，走的時候都可以帶走?！坝媚堑乃催^頭發(fā)，洗完特別糙，里面還可以沖浪，一個大浪打下來我都站不住?！眲④娙A聽著妻子的話，嘴角一直含著笑意。

青藏線上的車輛增多后，劉軍華也想過其他方法，他跟妻子去年曾經(jīng)試著跑過邊境錢，去過老撾、越南、緬甸等地?！澳抢镆苍诖蠼ㄔO(shè)，需要各種建材、設(shè)備，回來的時候還可以從那里拉香蕉等水果?！钡芰藥状魏?，劉軍華就決定不去了，一是因為當?shù)芈犯?，兩輛車錯車都錯不過來，而且車出了問題后，保險也不理賠。他曾在路上遇到一個卡車司機，幾個人晚上剛一起吃了飯分開，第二天他們就聽說有車翻進了山溝里，車子燃了，燒得連人都沒找到，后來才知道就是他們遇到的那個司機。“你知道嗎？吃飯的時候他就跟我們講，覺得心里慌慌的，還說剎車不怎么好用。我們當時還跟他說‘你一定要慢一點’?！眲④娙A的老婆告訴我，“長得高高大大的，特別可憐，家里還有老婆孩子，車子還有按揭?！?/p>

事實上，在幾年的磨合里，所有的卡車司機都已經(jīng)熟悉和習慣了青藏線，包括哪里會堵車、哪里有坑、可能出現(xiàn)的風險，在他們的思維里，更換到任何一條新的線路都會增加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拔覀冎桓覈鞑嘏?，怕改變線路連本都保不住。”劉軍華將西藏看成他跑車的最后一條線路?！澳阏f等西藏建設(shè)好了，我們是不是也就失業(yè)了。”他又跟我講到他當初在宜賓跑專線的事情，那時候，宜賓南站的收費站很小，只有一進三出四個通道，那里經(jīng)常堵車。但一兩年后，收費站的面積就擴大了好幾倍，車道也變成了四進七出，總共11個。“是不是一個城市發(fā)展好了，我們就沒有工作了？”他講著這些變化，這是他們與這些城市的發(fā)展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方式。

（實習生郜超對本文亦有貢獻。胡平、孫冰 二手農(nóng)機哪里收車好呢價格多少、李芬均為化名）